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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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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章

東家夫人水圖南來了,史泰第派人請的。

“史布政說你病了,要我趕緊過來照顧,可我看你氣色還可以。”水圖南往對面看過來。

月餘未見,更換了夏衫的人瞧著比剛出年時清瘦許多,不用問也曉得是被改稻為桑之事給累的。

桌對面,於霽塵點頭,張張嘴,反而不知該說點什麽,滿腹言語齊往嗓喉湧,最後卻是只字未得出。

見於霽塵不說話,水圖南也跟著沈默下來。往昔湊一起就嘰喳個不停的兩人,此刻反倒是無話可說,尷尬彌漫。

對坐沈默,相顧無言,一口一口喝著杯中茶。

等茶喝完,外面天色也黑了,陌生的丫鬟掌上燈又離開,水圖南往外瞧兩眼天色,起身道:“要是你無礙,我就先走了,織造裏還有一堆事。”

“湯若固那邊,”於霽塵跟著站起來,“無論他讓你做什麽,要盡數白紙黑字留下證據,凡他口頭所提,概勿允應諾之。”

“曉得的。”水圖南聽不出那清冷語氣,究竟是關心她,還是怕自己功虧一簣,遂垂著眼睛低低應聲。

窗戶紙捅破,誰也不說什麽,她倆不是應該開誠布公談一談麽,卻是怎麽也開不了那個口,於霽塵那叫一個犟的。

直到現在,水圖南已完全無法判斷,於霽塵究竟是好還是壞。

於霽塵對她好,即便知曉自己在拿她當墊腳石,她依舊對自己很好——於霽塵道行深,生意場上假戲做得真,唯一軟肋就是在個人情感,這點上水圖南可真是抓到了七寸關。

於霽塵是個好人,另一方面也和官員狼狽為奸,趁朝廷改稻為桑,低價大量購入耕地,無惡不作,是個壞人。

假戲真做,真戲假做,給誰在看,又誰曉得呢。

·

水圖南從於霽塵處離開後,於霽塵這邊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,趁著夜色鬼鬼祟祟出了趟後門。

不多時,於霽塵和水圖南相看兩厭的消息,被傳進離此不遠的布政使衙門,傳進史泰第和任義村的耳朵裏。

“我就說他兩口子鬧掰了吧,你還非要再求證。”飯桌前,任義村自飲自酌,悠然自得,“打從開始我就看出來了,水圖南和於霽塵不是一路人,水圖南太老實太規矩,壓根拿不住於鐵驢。”

“不過你也別擔心,”他給史泰第倒酒,“水圖南也不會倒向湯若固的,那水圖南就是個奇葩,好在有於霽塵鎮著她,她一個小女子,也翻不出大浪花。”

史泰第仍舊疑慮難消:“這種關口上,水圖南和於鐵驢鬧什麽?”

任義村每看到親家這般老謀深算的樣子,都害怕之前和湯若固之間的事被曉得,打哈哈道:“管它鬧什麽,還不都是兩口子之間的事,那兩個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水圖南如何都不會害於霽塵,不過你放心,一旦她敢對我們不利——”

他以手作刀,用力在脖子前比劃劃了一下。

史泰第搖頭:“這個時候,無論水圖南和湯若固間,是否有什麽利益連接,最妥當的辦法都是交給於霽塵去處理,我們不要輕易插手,像你說的,水圖南和於鐵驢是兩口子,床頭吵架床尾和的,所有問題都讓他於霽塵自己處理。”

屆時若是出了事,他兩個官身之人,也是可以及時抽身而出,撇清關系的。

怕史泰第嫌自己無能,任義村刻意補充道:“我打聽了,水圖南和於鐵驢的矛盾,是在購買耕地上,水圖南不同意於霽塵的做法,覺得於霽塵是在坑害生民,兩人發生分歧,冷戰呢。”

聽見這個,史泰第緊擰的眉心,終於稍微舒展幾分:“原來是這個,怪不得於霽塵不肯同我們多說,好在織造辦現下在於鐵驢手裏握著,有他制衡,湯若固便不足為慮。”

“所以說你別總是憂心忡忡,”任義村寬心大肺,“該吃吃,該喝喝,待此番事成,我們哥兒倆去大邑享榮華富貴!”

史泰第喝下親家倒的酒,長舒一口氣:“還是要盯緊於霽塵和水圖南,不到最後一刻,萬萬不能大意。”

“知道知道,”任義村擺擺手,“孰輕孰重我心裏清楚。”

看著任義村貪杯好酒的樣子,史泰第心說你知道個屁!

·

五月下旬,曹汝城已搬去澈州總督府,史泰第在布政使衙門坐著,就把改稻為桑的政令推行得不錯,朝廷很滿意,特意派了大臣來巡查。

彼時,五十萬畝的桑已經基本湊齊,最晚的桑苗,也保證能在六月全部種植完畢。

巡查大臣身份尊貴,不方便直接去千湍院,任義村便把千湍院裏的歌舞酒菜,給盡數搬到接待巡查大臣下榻的總督府衙門裏來。

宴請巡查大臣是要事,史泰第任義村和湯若固紛紛在坐,連飛翎衛江寧監察寮的指揮使霍偃也被請來與席。

做為參與織造的人,商會會長侯艷潔、官商於霽塵、水圖南三人,被命令在旁邊廂房等候傳見。

侯艷潔在這件事裏沒有多少直接紅利可分,近來名聲也大大落於於霽塵下乘,又因為些別的事,很不高興和於霽塵同坐,獨自去了別處。

不多時,千湍院給官爺們送菜肴時,一名總督府的中年吏,領著千湍院的下人送來廂房幾份酒菜。

於霽塵留中年吏坐下同吃酒,恭敬地請他上座:“上官們都在享樂,這會兒不會過問庶務,紀大人只管坐就是,這可是嘲娘特意準備的。”

“嘲娘?”中年吏紀奮不再推辭,坐在上座,“我聽嘲娘說過,於老板幫過她很多,是她的恩人。”

嘲娘和於霽塵有利益往來?水圖南暗暗驚詫。

於霽塵給紀奮倒酒,不由得嘆息:“都是苦命人,當不上嘲娘如此高看,我也聽嘲娘說過紀大人,您這一輩子,本不該只屈在這總督府,做個小小皂隸的。”

好像嘲娘是什麽“紅繩”,一經搬出來,就把紀奮和於霽塵的關系拉得很近,看來這位嘲娘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。

水圖南不說話,努力降低著存在感,安靜聽於霽塵和紀奮聊天。

每一次跟在於霽塵身邊,她都能或多或少學到些東西。

提起此生的不甘和遺憾,整日瞎忙的紀奮不免露出幾分滄桑神色,主動和於霽塵幹掉杯中酒:“往事已矣,多說無益,還沒感謝於老板上回送的好茶葉,我再敬你一杯。”

說著,兩人又是杯酒下肚。

於霽塵向紀奮打聽總督府近況,紀奮看裏外沒有外人,在坐只有於老板的夫人,壓低聲音嘆道:“於老板是自己人,我就不藏著掖著,所謂山中無老虎,猴子稱霸王,簡單舉個例子吧,曹總督在這裏公務將近十年,從不曾在公事之外舉辦過任何酒宴,現在的總督府,簡直烏煙瘴氣。”

二堂裏歌舞升平,熟悉的琵琶聲傳來,“嘈嘈切切錯雜彈,大珠小珠落玉盤”【1】,一聽便只是嘲娘,紀奮更傷感幾分:“人活著,可真難啊!”

又幾杯酒下肚,於霽塵也露出幾分傷感,真情流露道:“誰說不是呢,曹總督不在,我做那些事,心裏也是非常沒底,總怕有一天,頭上的天會塌下來,一旦天塌,似我這般商賈便是首當其沖,必死無疑吶。”

紀奮在總督府當皂隸頭子,這回改稻為桑的許多事他也經手,算是曉得幾分於霽塵的做為,同情道:

“我看這回巡查使來,就是為了回去給那二位官爺表功,我聽跟巡查使同來的人說,他們裏面有吏部的人,大約是來提前考核那二位,待他日那二位因功擢拔,於老板不是要白辛苦一場?”

他靠近過來低語:“你和我老紀一樣,是以心換心的個實在人,有些時候,你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的。”

水圖南沒聽清楚二人說了什麽,但清楚看見於霽塵那張臉上,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,抓著紀奮的手,情真意切道:“紀老哥是個大好人,嘲娘果然沒有看錯,老哥放心,以後,只要有小弟在織造局,一定保嘲娘平安無虞!”

於霽塵的身份現在是水漲船高,連湯若固都要讓三分,紀奮自然是信的,二人把酒言歡,稱兄道弟,水圖南只覺得於霽塵這演技,可真是爐火純青。

不多時,吃好喝好的巡查使,要見江寧的幾個商賈。

昔日威嚴正義的總督府二堂,此刻衣香鬢影,香霧重重,侯艷潔、水圖南和於霽塵一字排開,戰戰兢兢跪拜在堂下空地上。

“起來吧,”食案後的巡查使左擁右抱,大約是曉得這幾人都是自己人,舉止毫無收斂,笑吟吟道:“侯會長?”

“是,小人在。”侯艷潔被巡查使的官威壓得不敢擡頭。

巡查使道:“聽說這些歌舞美人,都是你特意安排的,有心了。”

侯艷潔激動不已,連連作揖:“能為大人做點事,是小人祖墳上冒青煙的大福分!”

巴結的真緊。

巡查使道:“侯會長何必客氣,侯家數代為江寧經管商會,大邑可是知道你的功勞的,好好幹,朝廷不會虧了你。”

侯艷潔聽得感恩戴德。

巡查使的目光,繼而落在中間的水圖南臉上,輕描淡寫道了句:“水老板是吧,你做的不錯。”

說完就沒了。

主要負責五十萬匹絲綢生產的水圖南,被誇一句做的不錯就沒了下文。

水圖南懶得巴結這豬頭狗腦的家夥,欠身算是施了個禮。

巡查使的目光再往旁邊去,隔著半間大堂,隔著繚繞的香雲和青煙,他看見最邊上那個一襲竹青色布衣的年輕人。

瞧著對方那白到反光的面部輪廓,和頗為壯實的身影,他驀然覺得有點眼熟,但是性別不對。

“你就是大通於霽塵?”巡查使說著話,下意識覷一眼那邊安靜吃菜的霍偃,親切道:“去年的十五萬匹生絲生產,本官在大邑聽說了,於老板真是青年才俊,有能耐,有頭腦,前途不可限量吶,啊?哈哈哈哈哈!”

他和左右的史泰第任義村相視而笑,挺看重這個年輕人的。

所有人心裏都明白,真正織出那些絲綢的,是水圖南帶領的水氏織造,其他人算是輔助之功,巡查使重於輕水,無非是因為水圖南是女子,他看不上。

霍偃坐下後悶著頭獨自吃喝,巡查使不敢亂攀扯這位,趁著大家放聲而笑,氣氛輕松,巡查使試探道:“小霍指揮使覺得呢?”

霍偃正在埋頭喝湯,全場就“他”一個認真吃飯的,聞言放下碗,不冷不熱看向堂下,不冷不熱道:“家母頂喜歡水氏的古香緞,說水老板能經營好水氏織造,必是蕙質蘭心,胸中自有青雲。”

霍偃的母親,是五品儀前奉筆使於冠庵,是季後身邊的人,巡查使在大邑見到她時,也得恭敬給人家行禮的。

巡查使悻悻的,又不敢怠慢,連忙跟著拐回來恭維水圖南幾句。

可是到這個時候,水圖南的第一反應,不是被高官誇獎的喜悅,而是——霍偃口中的“家母”,那不就是於霽塵的親娘?

於霽塵的娘說自己蕙質蘭心,胸中自有青雲?真的假的!水圖南忍不住偷偷瞧霍偃。

看霍指揮使那副不茍言笑的樣,誠然不像是會開玩笑的。

布衣白丁見過高官便被退下,水圖南等到深夜宴散,在總督府外攔住霍偃的馬。

等人都散去,史泰第聽罷眼線的稟報,轉頭問喝得半癱在椅子裏喘粗氣得任義村:“水圖南送了十匹古香緞給霍無歇,讓霍無歇轉贈給於冠庵,你說,水圖南這是在打什麽歪主意?還是說,這壓根是於鐵驢的意思?”

任義村臉紅似關公,饜足地打個酒嗝道:“這還不簡單,攀附權貴唄,要是換作我被誇,那也是要趁機孝敬一二,表表心意的,你啊,”

他隔空用食指點點史泰第:“就是愛胡思亂想,成天疑心重重,淘神費精,怪不得在床上不行呢,怪誰?”

史泰第被他說個大紅臉,羞惱地甩袖子:“你叫的美姬在等你呢,快去吧!”

打發走任義村,史泰第又喚心腹來,吩咐道:“給織造局那邊的耳目說一聲,把水圖南和湯若固的往來,再給我盯緊些,二人哪怕是照面打招呼,也要給我匯報。”

“是!”心腹領命而去。

房間裏再度安靜下來,隔壁院子住的是巡查使,那老色鬼還在和美姬舞娘們嘻笑打鬧,聲音斷續傳來,史泰第喝了酒睡不著,心思雜亂,幹脆搬個凳子坐在院裏吹夜風。

五十萬匹絲綢生產,是江州從來沒有過的巨大工程,三北狼煙不斷,國庫需要充錢,這點大家都清楚,可改稻為桑的事,前期雖然遭到農戶強烈反對,也鬧了幾場,但總的來說,事情推行得還是有些太過順利。

曹汝城行事最是奉行“事緩則圓”,他因試圖推遲改稻為桑而被撤職,江州總督大印暫時落在自己手裏,史泰第確實高興好久。

但越是高興,他心裏越有些不安,偏又什麽問題都查不出來,這種感覺就像半吊在烈日炙烤下的虛空裏,上不去也下不來,令人倍感焦灼。

為此他已經連續半個月,沒怎麽睡過完整覺了。

擡頭看漆黑濃稠的夜空,江寧的夏雨,也比往常遲來了小半個月。

.

在史泰第望夜惆悵時,夜色漸濃,水圖南找來於霽塵住的地方。

“太晚了,老遠跑回去不方便,在你這裏借住一宿。”她敲開於霽塵的門,徑直而入,好不見外。

定然是畢稅那個吃裏扒外的碎嘴精給開的門,於霽塵心裏想著,反手關上屋門。

“那個門過去是盥洗室,裏面有新的洗漱用具,這邊櫃子裏有幹凈衣物,你湊合著穿穿吧。”於霽塵簡單交待兩句,一頭栽在床上。

等互相揭穿的尷尬期過去,她們之間好歹還能算熟人。水圖南自顧去洗漱更衣。出來後發現於霽塵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,趴在床上沒有動。

水圖南擦著頭發過來,見她沒睡,問:“宴上霍偃說的那些,不是騙人的吧。”

“我哪知道,你問她去。”於霽塵眨眨眼,說話很慢,有氣無力,似乎是想睡睡不著。

水圖南抿嘴,聽聽這腔調,這措辭,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。

沈郁了將近兩個月的水圖南,忽而最邊揚起抹笑:“我看霍偃是個不會騙人的,於是讓他幫我送十匹古香緞給於奉筆。”

“馬屁精,會騙人的很。”於霽塵對此送禮行為評價道:“我要寫封信給於奉筆,讓她莫上你的當。”

決定相好的時候,兩人沒有挾持秘密互相威脅,各自暴露後,冷靜下來也沒有撕破臉皮,這關系還真是罕見的和諧。

水圖南不服氣,揚起下巴:“你才是會騙人的很,還不是利用我得到水氏織造,打進織造行業,一步一步走到今天?”

看,這些話坦白地說出來,其實也沒有什麽要緊,不會很尷尬,不會反目成仇。

“好像你就好到哪裏似的,”於霽塵唇齒相駁,半邊臉貼在褥子上,怎麽都看不清楚水圖南的面容,“還不是拿我當墊腳石,要我替你掃除一切障礙,然後做到江寧商會龍頭?”

她言之鑿鑿控訴:“別以為我不知你想幹翻侯艷潔啊,你背後收拾他的那幾回,他個老王八全給我算頭上了,他現在看見我時,眼睛裏面帶刀子。”

說完又咻地一根手指指過來:“你這個沒良心的,我替你頂了多少事啊!你竟然還要處處搜集我的證據。”

“整死我你就開心了,”於霽塵垂下手,要死不活地趴著呢喃,“我若死,你便更自由,坐上商會會長位,擁有家財無數,那還不是想怎麽玩怎麽玩,轉頭就把我忘個幹凈,唉,我的命真苦。”

一通牢騷反倒是把水圖南逗笑:“你若死了,我肯定給你供奉牌位,放心吧。”

“那就多謝了。”於霽塵胡謅八扯,心裏樂開了花。

水圖南:“不客氣,好歹妻一場。”

“你既然都這樣說了,”於霽塵被那句“妻一場”逗笑,招招手口無遮攔道:“那就再陪我睡一晚吧。”

水圖南耳朵驟熱,無意識地捏緊擦頭發的巾子:“外面還有好多人在盯梢呢,別讓史泰第懷疑,那才功虧一簣。”

喜歡這種事真是讓人琢磨不透,讓你一邊對這個人做的事恨得牙癢癢,邊又會看見她就想撲上去親親抱抱。

跟著魔了似的,真是見鬼。

“誰愛盯誰盯吧,我倆睡一起還不是天經地義。”於霽塵渾不在意,只覺得高興,像飄在團巨大的雲朵裏,身軀和靈魂一道被拋進高空,在柔軟的雲朵裏打滾。

“我倆吵架了的,”水圖南笑著過來,擦著未幹的發,周身籠著橘紅色的燈光,音容不真實,“得讓湯若固相信我是偏向他的,這樣他才能放松警惕,讓他以為對我的策反很成功。”

“他見你的時間,比我見你的時間長,還沒找他算總賬呢,盯梢算個什麽。”於霽塵探起身,一把將人拉過來。

兩個齊齊滾倒,又是場嬉笑打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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